大结局1-《千金笑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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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柳咬咬又安排了几条,都是安定鄂城,控制消息,稳定驻军和内政的举措,乱象当前,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,稳住中枢压下谣言是第一要务。

    “先回吧。”柳咬咬按了按有点疼痛的下腹,这些年生子频繁,政务繁忙,她落下了一些妇人疾病,本来这也不算什么,但她以往曾听君珂说过,有些妇人之病会影响胎儿的健康,心中不免有了几分隐忧。

    亲兵们退了出去,柳咬咬在灯前沉思——如何能说服丈夫,前往天南?

    这一想就耽搁了好几天,柳杏林竟然是将妻子看守得滴水不漏,到哪都跟屁虫似跟着。

    “杏林。”柳咬咬娇滴滴的呼唤,“饿了,想喝乌鸡参茸汤。”

    “我让丫头给你端来。”

    “每晚你都亲手调,我喝惯了你的口味。”柳咬咬踢他的凳子,“要你去,要你去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教会小绢,保证她做出来的羹汤和我的一个滋味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爱我了。”柳咬咬说哭便哭,“已经不愿意亲手为我做羹汤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可以打我出气。”柳呆子把脸凑过来,“来,是我不好,不肯做汤,你打吧。”

    柳咬咬爪子对他脸上比了又比,揍哪都觉得心疼,末了只好放下手,怏怏地叹气……

    不仅柳杏林刀枪不入,府里上下仆佣得他关照,也对柳咬咬“照顾”得寸步不离。柳咬咬无奈,只得先派原朝中三公之首的殷山成远赴天南去处理,不想常倩怜根本不买殷山成的帐,殷山成一到,她便用一位押粮的户部主事的头颅,表达了对他的欢迎,之后她说到做到,每日在宝梵城的刑台上,砍下一颗官员头颅,百姓欢呼围观,天天都像过年。

    殷山成带去一万近卫军,却根本不够常倩怜吃的,只能驻扎在天南隔邻的万兴州,扼守住天南通往鄂城的要道,以免常倩怜随时挥兵北上。

    尧国已经紧急调拨进攻昀河郡的北方军团前去平乱,但是路途遥远,暂时还赶不到。

    西鄂成为尧国藩属之后,自国降为藩,虽说内政如常,但降级失国,在感情上终究是件难以接受的事,早在最初柳咬咬和尧国签订条约的时候,西鄂士子就曾上书情愿,冲击三府三司,民间更是纷议如潮,就连百官也不乐意,只是尧国一直对西鄂渗透严密,西鄂如今,政治军事经济都对尧国多有依赖,有心反抗也无力挣扎,柳咬咬又以铁腕治国,强权之下,难有勇夫。

    如今一个上蹿下跳的常倩怜,正遂了心怀不满的西鄂百姓的心愿,闻风景从,常倩怜短短时日之间,势力暴涨,已经蔓延过天南州,有向内地进发的趋势。

    眼看再不强力出面镇压,西鄂必将大乱,何况常倩怜拿柳咬咬旧事传播天下,大肆讥嘲,柳杏林虽然不在意,并命阖府上下不得令柳咬咬知晓一丝一毫,但骨子里骄傲的柳咬咬想着自己的夫君,每日听着这些讥嘲,忍受着天下人的嘲笑侮辱,便觉得怒火上涌忍无可忍,必得和常倩怜不死不休。

    “女人的事,男人别掺和。”这日晚间,柳咬咬娇笑着将柳杏林推在门外,拉着苏紫千的手,翩然进了内室。

    柳杏林摸摸鼻子,只得在门外等,这是每天唯一一次他不得不和咬咬分开的时辰,因为柳咬咬要接受苏紫千的医疗按摩。

    这女子现在已经是郡守府的官医。送袁参将回来的次日,她来告辞,无意中提了提柳咬咬的身体,说得十分精准,当即被柳杏林留了下来,随即她开了几副药,经柳杏林审核之后给柳咬咬煎服了,随即柳咬咬便觉得下腹隐痛好了许多。

    柳氏夫妻大喜,立即挽留苏紫千留下,作为郡守府的官医,给她一份俸禄,后来得知她是医学世家之后,惨遭倾轧,身世堪怜,更是生了一份怜悯之心,自此苏紫千便在郡守府住了下来。

    苏紫千学了一手好推拿,擅长推宫活血,妇科千金,针灸之术,每日晚间,都会给柳咬咬半个时辰的养护治疗,配合药物调养,几天下来,柳咬咬觉得身上松快很多,浮肿隐痛失眠症状都减轻,对这个温柔敦厚,寡言少语的女子更加信重亲热。两人都是孕妇,私下里共同话题很多,渐渐相处得便如多年知交一般。

    柳咬咬身居高位久了,当然也不是毫无机心防范之辈,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子,也诸多试探,曾经给过她好几次极佳的下手机会,但对方都似毫无所觉,柳咬咬自己倒多了几分惭愧——人家没有武功,也不会毒术,还是个即将临盆的孕妇,能做什么?

    此时两人进入内室,苏紫千照例挽起袖子,柳咬咬却并没有躺下,开门见山地道:“苏紫千,帮我一个忙。”

    苏紫千一愣,柳咬咬已经凑了过去,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一阵,苏紫千神色有点犹豫,柳咬咬道:“听说你也是天南人?天南的事儿你也知道,这事不快些解决,尧国的军队就要杀过来了,你乐意你的家乡父老被战火波及么?”

    苏紫千脸色一变,终于咬着下唇点点头。

    片刻,在门外守候的柳杏林,忽然听见室内一声惊呼,是柳咬咬的声音。

    柳杏林大惊,立即推门冲了进去,直扑榻上,“咬咬你怎么了,是不是提前要生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身子晃了晃停住不动,眼神里渐渐泛出一股迷离之色。

    一道人影从他身后有点笨拙地闪了出来,拈着几根银针。

    “你这针没事吧?”柳咬咬有点担心地看着神色发怔的柳杏林,“不会把他给戳成疯子吧?”

    “大人放心,昨天您不是亲自试过?”苏紫千嫣然一笑,“不过阻断经络血流,片刻功夫之内出现呆滞和失语,盏茶之后陷入昏晕,醒来便无后患,您若不放心,到时候奴婢再开副药给柳先生调养便是。”

    “真成呆子也不错,省得把我给看守得要疯了。”柳咬咬撇撇嘴,牵过了柳杏林的手,变戏法似地从床下拖出一个大包袱来。

    “你也跟我们去吧。”她吩咐苏紫千,“路上好照应我。”

    苏紫千柔顺地点头答应,挽起包袱,柳咬咬款款牵着柳杏林的手走了出去,柳杏林垂着眼睫,一片茫然。

    出了门,守在门外的仆佣要跟上来,柳咬咬道:“不必了,我们急事出去一趟,稍后便回。”

    仆佣见柳氏夫妻一起,柳杏林又没有表示,也便不再跟随,夫妻二人带着苏紫千,坦然出了府门,柳咬咬为了消息封锁,连自己的随身丫鬟都没有通知。

    管家上前询问可要备轿,柳咬咬摆摆手,“就在附近,不必了。”

    三人走过一个拐角,柳咬咬一声呼哨,街角处辘辘驶出几辆马车,几个矫健的男子跳下车,对柳咬咬恭敬行礼。

    “都准备好了?”

    “是,随时可以出城。”

    柳氏夫妻上了第一辆车,苏紫千坐在第二辆车上,几个陷阵营将领亲自赶车,柳杏林一进马车,果然倒头就睡,让柳咬咬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柳杏林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,等到醒来,车马早已出城,和等候在鄂城之外山口的陷阵营亲兵汇合,驶出百里地了。

    木已成舟,柳杏林也无可奈何,揉着微微发疼的太阳穴,苦笑着一路跟到了天南。

    他在得知一切时,也没怨怪柳咬咬,却第一时间用君珂私下给他的方式,传出了消息。

    疾行三日到天南,宝梵城的刑台上已经又滚落了几颗大好头颅,常倩怜气焰嚣张,命手下把守住了所有关卡道口,天南固然是严阵以待,便是一路赶路过来,茶馆酒肆,时不时都听到各种不堪入耳议论。

    柳杏林自然愤怒,柳咬咬不过冷笑听着。

    “世人爬高踩低,由来已久。”她道,“等到常倩怜的脑袋滚落在他们脚下,他们也会如此讥嘲她,并立即赞美我的。”

    第四日晨间,到了离天南最近的乌杨庄,乌杨庄靠近乌山,曾经是西鄂南部最大的煤窑,之后煤矿挖尽,昔日繁华的小镇渐渐便零落,只剩下不过数十人的小庄子,柳咬咬在村外,看看发黑的、凸凹不平的地面,随即下令全军在此休息。

    她这次潜行出鄂城,为了轻车简从不惊动任何人,只带了一万陷阵营士兵,而常倩怜已经号称麾下十万之众,柳杏林曾经为此担心,劝妻子不要如此冒险,昔日东堂名将之后只是轻描淡写弹弹指甲,道:“战争从来不以人数定输赢,一万人啊,对付一个没上过战场的常倩怜,她好有面子。”

    此刻柳杏林再次大惑不解——紧赶慢赶最快速度赶到天南,就是为了快点解决天南的逆案,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停了下来?

    柳咬咬却在抬头看天色,最近西鄂进入了雨季,全西鄂大部分有雨,地面湿滑一片,尤其这里的地面,掺杂着煤泥,更加无法下脚。

    “今晚应该还有一场雨。”她喃喃道。

    陷阵营进入乌杨庄,给柳氏夫妻安排宿处,庄内的汉子惊得四散逃窜,陷阵营挥刀去追,还是跑漏了几个。

    “这些人不要看守住么?”柳杏林也隐约知道一点封锁消息的重要性,忍不住问,“天南常倩怜近在咫尺,被她得了消息,咱们困在这山谷里,怕是要糟,怎么今天陷阵营连几十个人都控制不住?”

    柳咬咬邪邪一笑,“这附近可没良田,开山采矿,野兽也有限,住在这里有什么活路?还留在这里的,十有八九是探子,可不是普通百姓。”

    “那更要抓住他们呀。”柳先生越听越不明白,“不然常倩怜不就知道了?”

    “知道才好。”大肚子柳咬咬伸个懒腰,悠哉悠哉地去喝她的热汤了,留下柳杏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摸不着也不摸了,反正老婆总是英明的,听老婆就对了。

    逃开的庄稼汉,果然将消息传了出去,常倩怜得了消息,喜不自胜,“柳咬咬轻车简从来了?哈哈,果然天助我也!”

    “在乌杨庄?那里地形逼仄,进退不便,柳咬咬号称出身不凡,军事名家之后,这扎营地可选得不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“苏紫千果然在他们身边?太好了,我就知道她能行!嗯,估计现在还不方便下手,等到我一开战,有的是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小心些?知道,本王向来心思周密审慎……嗯,对方兵力多少?一万?”

    “岂有此理,柳咬咬欺人太甚!只带一万兵对上天南,以为我常氏麾下无人吗?”

    “今夜不宜出兵?你懂兵还是我懂兵?他们远道而来,长途奔袭,此刻定然力竭,不趁此时他们立足未稳动手,难道还等他们缓过气来?”

    “今夜出兵!我要杀了柳咬咬,脱离尧国,宣布西鄂恢复国制,宁可战死也永不仰人鼻息,到时候我就是挽救西鄂国运的功臣,百姓感激千秋万代,天南王便是天南皇!”

    八月三十,夜。

    傍晚的时候又开始下雨,秋雨连绵,渗透地面,却没有人躲雨,一万陷阵营士兵,披着蓑衣,用长枪掘着地面,还有一些人,将一些准备好的煤石,藏进山顶,用树枝盖住。

    柳咬咬立在伞下,指挥着掘地工程,蓑衣下的手,悄悄掩住了腹部。

    半下午的时候,她便觉得腹部隐隐有些阵痛,心中不禁有些微慌——算着还该有半个月才生产的,怎么现在就开始痛了?是长途奔波胎儿一时不好,还是真的要提前生产了?

    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异状,这是关键时刻,不能出岔子,她没有时间和常倩怜你来我往,慢慢谈判,她也根本没打算和常倩怜照面——当她照面那女人之时,就必须是常倩怜身死之刻!

    柳咬咬千里长奔,轻装简从,要的不是以倾国之力和天南一藩打内战,从而引发无休无止的乱潮,她要的是一战以定天南,一战以定西鄂,一战以慑天下!

    天南什么兰麝军也好,囚徒也好,土匪也罢,都是乌合之众,温良恭俭让一概无用,只能打!狠狠地打!打灭他们的气焰,打掉他们的狂妄,打得他们明白,国家之力非一人一地可抗,一切荣华富贵不过空想!

    这将是给西鄂全境的一个警告,让所有人明白,拳头才是最硬的!

    西鄂雨季,地面多日被水浸泡,土质松软,很容易就掘松,那些长枪短矛刺入地面,没多久就能感觉到底下一空。

    因为长期采煤,又不注意地形保护,这里的很多地下都已经被挖空,直逼地表,在雨季和风沙季常造成地面塌陷,矿脉延伸了整个村庄,又使得地面经常出现裂缝冒出火苗,造成大量人员伤亡,所以才会渐渐衰败。

    “报——”一个士兵快奔而来,“前方出现大批人马!疑为敌军!”

    “人数几何?步兵骑兵若干?阵型如何?武器为何?何人带领?”

    “约有七八万之数,骑兵少量在前,步兵在后,武器杂色,多为历年官库淘换下来的旧式兵器,当先大旗为金凤标志。”

    “来了!”柳咬咬精神一振,“杏林,苏紫千,你们阵后避一避。”

    柳杏林站在她身边,决然摇头,苏紫千也道:“奴婢还是随在郡守身侧的好,瞧您气色不佳,可是要……”

    柳咬咬一个眼色,她立即住口,雨声哗哗,柳杏林没听清楚这句话。

    “打仗是士兵的事,不需要我冲锋陷阵。”柳咬咬携着两人退后,将风帽紧了紧,腹中一阵疼痛,她脸色白了白,神情不禁有些焦躁。

    常倩怜再不来,万一自己当真要生,可就功亏一篑了。

    “苏紫千,可有推后生产的办法?”趁柳杏林不注意,她悄悄问。

    苏紫千吓了一跳,“有是有,可是多少伤及身体,不可,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无妨,我体质强健。”腹中疼痛一波波袭来,柳咬咬勉强笑道,“不然如果现在生产,只怕更有危险。”

    “那婢子试试……”

    柳咬咬拉着苏紫千“去方便一下”,柳杏林焦躁不安地在原地等着,雨忽然停了,四面静寂无声,一万埋伏的陷阵营士兵,竟然连呼吸都不闻,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夜色黑暗和柳杏林自己,他忽然觉得心神不安,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。

    这种压抑惊怖的感觉令他险些不顾一切要去找柳咬咬,好在柳咬咬很快回来,看起来精神还好了些。

    远处隐隐也出现了骚动,常倩怜准备“偷袭”的人马,也已经到了。

    柳咬咬立在一处隐蔽的山缝之后,冷然盯着常倩怜的人马,前头一千多骑兵,倒也马衔枚蹄裹草,掩蔽声息,悄悄接近,后头步兵就显得有点杂乱,控制不住的步伐溅起泥水,呱唧呱唧地响。

    常倩怜一身软甲,高踞马上,被一群同样装扮的骑兵给护着,白银面具下眸光炽烈,牢牢盯着前方依山而建,掩映在树木中的小村庄,村庄四侧布着几个岗哨,庄里靠山壁的一侧,连绵着帐篷,有断断续续的鼾声传出来。

    村外地面上挖着不少埋锅造饭的坑,数数足够万人食用。

    村庄后的山谷,是个口窄肚敞的地形,不利于骑兵冲杀,却有利于步兵包围,一旦对方被冲乱阵脚,赶入山道深处,步兵一围,立即便是瓮中之鳖。

    常倩怜眼底掠过一丝得意的光——果然没猜错,柳咬咬带的这些人,劳师远奔,到了此地精疲力竭,才不得不在这荒野废弃小村悄悄休整,此时正是偷袭的好时机,幸亏没听那些迂腐胆小的谋士的劝阻,不然岂不白白辜负大好良机?

    她望了望浩浩荡荡的队伍后头,有一辆铁马车,里面坐着毒人,毒人太毒了,她不敢将这东西放入军队之中,免遭池鱼之殃。何况己方数倍于对方的兵力,何须毒人?

    之所以还带着,是以防万一,危险时刻用来保命而已。

    午夜偷袭,无需顾忌,大开大合大砍大杀,才能攻其不备,最大程度惊扰敌人,常倩怜心血上涌,单手高高举起——

    在被藤蔓和山石掩蔽的角落里,柳咬咬的手也已经高高举起——

    常倩怜的手,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刚硬的弧度,霍然落下。

    “杀!”

    马蹄连响,狂冲向村落,马身还在半空,那些长刀长枪已经探出,夜色里凌厉的光芒如彗星曳尾,刺向那些沉睡的目标。

    五丈、三丈、两丈……

    目标越来越近,马蹄却越来越慢,地面湿滑泥泞,被掘松的黄泥粘性很大,奔不出几步,已经先后有几匹马滑倒,马身轰然栽下的时候,地下发出一阵空隆回响。

    “砸!”

    同样清脆,杀气比常倩怜更浓烈的喝声,瞬间在暗影中爆破!

    村庄侧后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忽然一阵簌簌摇动,每棵树上都滑下几条人影,黑色身影倒滑而下的姿态,像剪刀剖开这夜的浓郁,脚尖弹跳,将地面早已布置好的树枝弹簧挑起,哗啦啦一阵枝叶响动,捆在树枝上的脑袋大的石块,流光飞电,穿越树梢,砸碎一路翠绿枝叶,雷暴般砸向前方骑兵阵中。

    这一阵飞天石雨,惊得所有人一呆,头一抬,满天石块呼啸而下,其实石块并不多,但那般忽如其来,骑兵胯下的马顿时受惊,马蹄底一阵打滑,接连栽倒,将后头步兵队伍全部阻住。

    砰砰连声,黑黄泥土飞溅,石块的准头好像很差,大多都没有砸到人,反而落在地面,一阵阵沉闷的频频撞击。

    一个骑兵冲在后头,眼看对方一兵未出,己方已经出现乱象,下意识便向后退却,被负责掠阵的常倩怜的执法队一鞭子打得向前一栽,这一栽没落在平地上,反而身子一滑,向下一陷。

    惊慌之下头一抬,才发现不知何时地面轰隆一声,出现了一个大坑!

    这个坑足有数丈方圆,底下坑坑洼洼,露出些早已被开采过的煤坑,上层土质湿润松软,下层灰黑色的泥炭层却显得干燥,还在不断地塌陷,塌陷中,火苗咝咝地蹿出来,黑暗里微红光芒一闪一闪,像诡秘的鬼火,再被那些不断掉落的人体压灭。

    “停住!停住!”常倩怜尖呼,她见坑并不大,掉落的人只是一小部分,大多是被惊吓得乱了阵脚,急忙试图约束队伍,“后队后撤,两翼分开,不得惊慌——”

    “起火!”一声阴冷的命令,盖住了她的尖呼,随即山壁背后尖啸如泣,红光漫越,数支火箭,穿越苍穹,直奔地坑。

    常倩怜怔怔仰头看着那几只火箭,划过艳丽的轨迹落向陷坑,心中有点迷茫地想,几支火箭,能起什么作用?

    随即她便明白了。

    “蓬!”

    几乎火箭刚刚落入陷坑,地下充满甲烷沼气等易燃气体的泥土立即燃着,那些干燥的裂缝里,火蛇一般游走出无数艳红的火焰,吞噬、对接、弥漫、霍然如巨大火凤,腾舞而起!

    陷坑里滚着的七八十人,顿时被卷在了火海里,扑,扑不灭,逃,逃不脱,惨呼声似要撞破这巍巍山壁,刺穿穹窿!

    火蛇狂舞,烈焰滔天,数十道黑影在红色大火里挣扎舞动,踉跄往地面上爬,惨叫声里,焦臭气息和黑色碎裂的肉体,因为四处碰撞而弥漫得到处都是,那些瞬间被大火烧得只剩残骨的手,从坑边哀哀伸出来试图求救。

    常倩怜惊得忘记动作,远处观战的柳咬咬脸色惨白,轻轻捂住了肚子,低低道:“我的儿,不要看,不要看……”

    此时还有一部分骑兵堵在坑边,步兵犹自在后头包围,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惨景?俱都惊得魂飞魄散,眼看着那边的树枝又弯了下去,似乎还有飞石要砸出陷坑,想到这地下的坑天生有火,雨都浇不灭,着上一个火星就只剩被烧死的份,顿时发一声喊,四散逃窜。常倩怜的执法队连连持刀杀人,反而被倒涌而来的骑兵步兵围在中间,当即踩死了几个,其余人也无心内讧,踩着那些尸体,不顾一切向外便奔。

    一把火,便烧掉了这群“大军”全部的斗志。

    由来战场最忌溃逃,一人逃而万众随,恐慌的传染就像瘟疫一般不可抵抗,眼看着黑压压的人头便从村庄之前卷过,掉头向常倩怜的方向卷来。

    常倩怜瞪大眼睛,还没跟上这样瞬息万变的局势——明明一刻前自己还稳操胜算,优势兵力,天时地利,对方劳师远奔,自己以逸待劳,不过是一场板上钉钉的偷袭,怎么人还没站定,对方敌人一个还没看见,忽然就因为一个坑,一场火,就兵败如山倒?

    而对方手段之狠,更令她心底发寒——竟然能把地形地势利用到这种地步,二话不说便造了个焚人坑,一照面就烧乱了她的大军!

    “站住!站住!”她尖声大叫,挥舞着手中的小旗,“溃退者斩!冲锋者赏白银十两,斩敌方人头者赏百两!兄弟们给我冲!”一边发布命令,一边做个手势,命亲兵将铁马车驱赶来。

    没人听她的,众人都被那惨烈的灼烧给惊掉了神智,就算有人听见重赏想要搏命挣银,也被人群裹挟着无法自主行动,人流依旧如潮水一般溃败下去。

    而和常倩怜这边的混乱无序相比,柳咬咬的指挥便显得精准流利,手挥目送,精彩如一曲跌宕起伏,韵律悠扬的战曲。

    “三营七队退下,四营一队上,西面林后包抄。”

    “一营第五、七、九队先行东面,扎口山坳,二营三、四小队让出南面缺口。”

    “四营二、三队高处射箭,将步兵逼向东面坳口。”

    小旗招展,流动如风,柳咬咬一手按着腹部,一边冷静指挥,火光映亮她红唇白齿,艳美如罂粟花。

    世间名将,赖以取胜者,从来不是战场搏杀身先士卒的勇猛,而是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犀利清醒。纵观战局,拨动大军如棋盘弈子。

    东堂军事名家之后的柳咬咬,用今夜乌杨庄悍然一战,向世人昭告她的狠辣和不可侵犯。

    在她的指挥下,常倩怜竟然被渐渐逼到离她很近的地方,那里,已经埋伏了一队擅长滚地刀法的地趟兵。

    柳咬咬冷眼看着被溃败的人潮卷得身不由主的常倩怜,计算着她的位置,三丈、两丈、一丈……就在此刻!

    “砍!”

    一队地趟刀手滚身而出,灵活地自马腿间越过,手中刀光盘旋飞舞,横斩马腿,凄厉长嘶中,亲兵纷纷掼下马来,正迎上地趟刀手的刀,霎时铁桶般的阵型溃散,人仰马翻。

    常倩怜马身一矮,被身边一个亲兵一撞,顿时控制不住翻身下马,她落地的那一刻,柳咬咬动了。

    一个箭步从山缝里窜出,柳咬咬灵活得不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,倒像一只山野里驰骋的豹,跨步、越前、一脚踩住常倩怜的腹部,一手横捞住她滑落的齐腰长发,就手一绕绕在她脖子上,发力一扯,挥刀就砍——

    凶猛利落,杀气凛然,转眼刀下,必落一颗美人头!

    忽然一道隐隐香风逼近,一道鬼魅般的阴影已经罩在了众人头顶,影子还没到,四面的人都无声软倒,柳咬咬脑中也一晕。

    常倩怜大喜抬头——她的毒人到了!

    “快让!”柳杏林奔了过来,扶住了柳咬咬,他不擅毒,却从气味中闻出这东西非同小可。

    柳咬咬急退,常倩怜此时却不肯放过了,一指柳咬咬,“杀了她!”

    毒人直直往柳咬咬逼去,陷阵营士兵纷纷扑前阻拦,无人能够靠近它三尺之地,柳杏林含了一颗药,给柳咬咬也喂了一颗,搀着柳咬咬急退,柳咬咬额上大汗淋漓,脸色苍白,终于忍不住弯下身呻吟,低低道:“杏林,我……我……我要生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刚才杀常倩怜,动作太猛,牵动胎气,终究到了瓜熟蒂落时辰,此时衣裙尽湿,步子已经挪不开。

    柳杏林满头大汗也滚滚而下,眼看毒人步伐优雅,不急不慢逼来,不知怎的觉得这姿态有些熟悉,可是此时生死交关,哪里顾得上想什么来龙去脉。

    “杀了她,杀了她!”常倩怜尖声大叫,状若癫狂,吞服了一颗药后,伴着毒人的脚步就冲了上来——此时杀了柳咬咬,她依旧是胜者!

    陷阵营的士兵前仆后继冲过来,可是柳咬咬刚才杀常倩怜深入中军,此刻和众人都有距离,而且毒人太毒,常人接触气息便得晕倒,根本无法靠近。

    被柳杏林护住倒退的柳咬咬冷汗涔涔,拼命想拨开挡在身前的丈夫,却被排山倒海的阵痛淹没,推出的手指软软,没有一丝力气,忽然后背砰的一声,感觉到嶙峋坚硬和湿凉,原来已经撞上山壁。

    毒人的手掌,常倩怜的剑,黑与白的光影,同时笼罩下来。

    柳杏林咽喉里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嗥,霍然转身背向毒人和常倩怜的杀手,死死抱住了柳咬咬。

    “不——”柳咬咬泪流满面,死命要推开他,“不!不!”

    霍然人影一闪,带着一股沉重的风声,从两人身边掠过,咚一下似乎撞上了什么,发出一声闷响,随即便听见常倩怜似乎有点喜似乎又是惊的声音,“你……”那一声只出口了半声,戛然而止,然后便是一声撕裂苍穹的惨叫。

    几个声音几乎出于同时,刹那间撞击惨叫呼唤仿佛一声,听来短促茫然而又惊心动魄,柳咬咬勉强支起头看时,顿时一呆。

    毒人不知何时跌落在地,随即退开,本就溃逃的军队顿时做鸟兽散,而常倩怜正以一种古怪的姿势靠在一边山壁上,一手前伸,一手护心,心口处鲜血狂涌,在她面前,苏紫千正以一种茫然的姿态,从她胸口抽出一柄匕首来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常倩怜挣扎着,似乎想说什么,但血沫层层叠叠,堵住了她的咽喉,她用一种古怪而不可置信的眼光,死死盯着苏紫千。

    一霎前以为的助手和救星,忽然成了自己索命的牛头马面,死亡诉说着一个背叛的结果,难以相信并接受。

    常倩怜多舛跌宕一生里,少有对他人的信任,却从未怀疑过这位患难之交,因为如果没有她,常倩怜早就活不到今天。

    苏紫千却是茫然的,无辜的,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惊慌之下,冲出来救人的行医女子。

    只是常倩怜的眼神终究太执着,不得结果死不瞑目,苏苏紫千终于轻轻地,用口型道:“我不是你的人。”

    常倩怜渐渐翻白的眼眸里,掠过一丝释然,随即便是更浓重的疑惑。

    既然助她是为了杀她,那为何费这许多周章?

    她不明白……

    “砰。”

    湿泥溅起,被鲜血染红,天南王几起几落的雄心,在这潮湿和干燥并存,雨水共火苗同起的土地上,湮没。

    不过那雄心,从来都是水月镜花,在他人的指掌间翻转。

    她倒地的同时,苏紫千也倒了下去,反应过来的柳杏林一把捞住,眼光一触,脸色一变。

    苏紫千半边肩膀衣服全无,露出的肌肤焦黑一片,显见为了救他们,她不顾一切撞开毒人,中了毒。

    而柳杏林揽着她的衣裙,感觉到粘腻湿滑,不用看他也知道,苏紫千也动了胎气,要临盆了!

    她已经中毒,再在这样的情形下临盆,九死一生!

    身后呻吟又起,柳杏林回头一看,柳咬咬靠在山壁上,额上黑发被汗水浸透,黏黏地贴在雪白的额头,苦笑着低低道:“我也要……生了。”

    “陷阵营!”柳杏林大吼,却不知道自己在吼什么……

    好在大家都有准备,迅速将两个孕妇挪入帐篷中,热水水盆干净的布都有,但是这荒郊野外,废弃山村,接生婆一时到哪里找?

    柳杏林挽起袖子,却犹豫了。

    产妇有两个,他怎么好给苏紫千接生?

    “大男人不要进产房,我自己来……”柳咬咬咬着湿透的头发,语气断续却坚决,“七岁在战场,我就给堂姐接过生;之后在燕京,也给……姐妹们接生过,我体质好,又在她先,我能做好!”

    “咬咬,为我保重。”柳杏林咬牙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帐篷被密密遮住,分成两间,热水剪刀和布都送入外间,陷阵营士兵团团围成一圈,紧张地守候在帐篷外,柳杏林脑袋死死抵着山壁,一动不动,仔细看才能发觉,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,止也止不住。
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,天边一线黛青色渐渐转为鱼肚白的时候,一声极其细弱的婴儿啼哭唱亮了每个人的眉宇。

    柳杏林狂喜之下便要冲进去,随即想起孕妇有两个,谁知道是谁先生?也不方便进入,只好生生在帐篷外停住脚步,又不敢出声打扰,直急得如百爪挠心,头发都搔掉了一大把。

    鱼肚白渐渐被燃亮,天际云霞仿佛岩浆般突然喷出,将半边天幕染成壮丽的金红,那片金红灿灿光耀在白布帐篷外围,那圆圆的帐篷,看来也如一盏小太阳,明光透彻。

    光芒最盛的时候,一声啼哭,令霞光也似溅射。

    “都生了!”众人喜动颜色。

    柳杏林再也顾不得,一个箭步便要冲进去。

    便在此时,帐篷里一声惊呼,柳咬咬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还我孩儿!”

    惊呼声里,众人还没反应过来,嗤啦一声帐篷撕裂,一条人影冲帐篷而出,左手拎着一个人,右手还抱着一个,半空中身子一旋,喷出一口黑血,却稳稳地立在了数丈外。

    众人仰头,大惊失色。

    霞光里,浑身浴血嘴角狞笑的,竟是刚刚那个拼死救了柳咬咬夫妻性命,自己奄奄一息也将临盆的女大夫苏紫千。

    她左手拎着柳咬咬,柳咬咬毫无声息,头颅低垂,似乎已经被打昏,右手还抱着一个婴儿,正拼命的嚎哭,声音响亮。

    撕破的帐篷里,隐隐露出一地污血,打翻的水盆,还有一个浑身发黑已经死去的婴儿!

    众人被这一幕场景震得呆在当地——刚才那女子伤势大家都看在眼里,心里都明白,她就算能生下孩子,也必然过不了生死之关,也正因为如此,再加上她的舍身相救之恩,才会破例出现允许她和柳咬咬单独在一起生产。

    谁知道结果在最不可能的时候翻覆。

    原来这一切深局,风云之变,掀动整个西鄂局势,引发西鄂南部数十万百姓反潮的大动作,到头来竟然醉翁之意,只在此处!

    所谓兰麝军,所谓天南之反,所谓常倩怜坐拥西鄂的梦想,以及上千近万人的死亡,都只不过牺牲品和跳板,都只为了让这么一个女人接近谨慎擅医的柳氏夫妻,铺垫她获得信任,然后在关键时刻出手,杀手锏一出,夺子挟妻!

    计出连环,心思无双。

    “放开我妻儿——”柳杏林疯了一样扑过去,被陷阵营的将士死命拉住——那女子傲然冷笑,柳杏林一动,她手指便在那初生婴儿脖子上一掐。

    “废话不多说。”她望一眼残破的帐篷里的婴儿尸体,眼底露出痛恨和绝望神色,木然道,“转告我家主人的话——特邀柳夫人及小姐过府做客,期限永久。如果柳先生希望早些接妻儿回家,不妨去请请尧国皇后,我家主人说,看见尧国皇后,他心情一好,也许就能立即恭送柳夫人及小姐回家了。”说完将一封黑色的信,扔到柳杏林面前,“照此做便可。”

    柳杏林颤抖着手捡起信,看了一眼便勃然变色,“不可能!你们竟要我背叛小君!”

    “由君自择。”苏紫千冷笑,“要么请尧国皇后来谈心,要么请柳先生妻女和这位谈谈心。”她手一招,一股淡淡奇异香气散开,刚才忽然不见的毒人,鬼魅般重新出现,迈着缓慢优雅的步伐,向苏紫千走过来。

    毒人一出现,人人神色凛然,再勇猛的将军,也不敢和它当面,只得纷纷后退,苏紫千招招手,毒人在她身侧不远停住,手一伸,就可以够得着柳咬咬。

    柳杏林一声怒吼,便要冲过去,再次被陷阵营将士拉着后退。

    “大人,不可冲动,郡守和小姐在她手里!”

    “不必相送了。”苏紫千在毒人护送下缓缓后退,临走时望了一眼帐篷里的婴儿尸首,眼底神色哀凉,却勉强振作起精神,道,“我但发现一个人跟过来,立即杀人,先从小的开始,再到大的,相信我,我说到做到。”

    陷阵营人人沉默,神色悲愤,牙齿咬得格格直响,却当真没有人动,不仅自己不动,还死死拉紧了柳杏林,生怕他冲动之下,救不了主子和小姐,把自己的命也送了。

    “家主人耐性不太好,等不得许久。若十日之内,见不到尧国皇后依约出现,只怕难免要得罪柳郡守和小姐,不说性命,少一截半截肢体什么的,也是有可能的。”苏紫千遥遥的声音传来,“请柳先生给个回话,如何?”

    所有人屏息,目光投向柳杏林。

    柳杏林伏跪在地,头颅深垂双肩耸动,双手紧紧扣在染血的泥泞地面,如一只受伤绝望,孤独的鹤。

    空气在沉默中渐渐紧张,绷紧如半开的弓弦。

    仿佛很久很久之后,才听见柳杏林嘶哑破碎,仿佛不似人声的嗓音,从深埋的肩膊之下,低低传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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