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冬荣-《千魅洲》


    第(3/3)页

    “他就是我,我就是他,确切地说,他是我苏醒在黑夜里的一重人格。”

    “你难道没有发现吗?我和他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,白天是我,夜晚便是他。我幼时目睹宫中争斗,又被母后日日夜夜强调太子的身份,诸多压力下,便在一个黑夜,生出了叶枯那重人格。

    “他是我心中所有积压的痛苦与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,他偶尔会出来,而始终我是主宰。但这种情况在你出现后改变了,他一次次使我入睡,甚至想取而代之独自占有我的身体。

    “我们开始争吵,各有打算,但他斗不过我。

    “他归根结底只是我幼时对未来产生恐慌,极度不安下而生出来的一丝魔障,现如今,大局已定,我心中没有恐慌,没有不安,只有胜利的喜悦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,他死了,在你赢得比赛,我彻底打败六皇子党的那一刻,就死了。”

    (六)

    承华三十七年,允帝病逝,太子陈煜登位,一举歼灭六皇子及其党羽,平定江山,四海归一,改年号为永昌,帝号文。

    昔年枕边人登上宝位,冬荣也母仪天下,成了东穆的皇后。

    诸多殊荣加身,庇佑家族,冬荣却大病了一场,恍如隔世。

    那日陈煜和盘托出,她如遭霹雳,怎样也不敢相信,直抓住陈煜的手,问他手上那道疤痕该如何解释。

    陈煜似早有预料,叹了口气,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,取出盒中的一片晶莹的东西,轻轻贴于双手,眨眼间,他一双手就洁白如雪,无一丝伤痕,与冬荣记忆中叶枯的手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“他一心想脱离我,总想处处与我不同,证明自己才是唯一。”

    不急不缓的声音里,冬荣终于跌坐于地,痛哭失声。

    原来……原来这才是全部的真相—

    难怪他总是不肯告诉自己他真正的身份,难怪他和陈煜的性情截然不同,难怪每次他都在陈煜离开后才会出现,难怪她只在傍晚与黑夜里见过他,原来兜兜转转下,他们根本还是同一个人!

    她爱上的,竟然只是她夫君幼时生出的,虚无缥缈的魔障!

    而这丝魔障,竟然还是因为她而消失在这世间的!

    真相虽然解开了,冬荣却病倒了,在陈煜的悉心照顾下才渐渐好起来。

    接下来几年,她常常去后山的竹林,将当日陈煜烧掉的花海重新种上,竹屋也重新建好。

    什么都能翻新重来,唯独那个人,再也回不来了。

    冬荣无数次想在心底说服自己,她爱的那个人也就是文帝陈煜,他们是同一个人,她不该再胡思乱想。

    可每当与文帝对弈时,她总会失神地想起,曾经在星月下那个人耍赖的一盘棋。

    冬荣对陈煜也是好的,作为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,她在民间拥有极高的声望,她当之无愧。

    但只有她自己清楚,她不是个好妻子。

    她甚至在半夜醒来过,撑着身子,小心翼翼地凑到陈煜耳边,轻轻地呼唤:“叶枯,叶枯……”

    她多想他回来一下,就一下,睁开眼,对着她不羁地笑,拉着她的手爬上屋顶,对着月亮放歌,在花海里与世隔绝,无忧无虑。

    但直到陈煜将她搂在怀里时,她才会猛地清醒过来,知道一切再无法挽回。

    她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。

    她日日夜夜都能摸到他的脸,却摸不到藏在身体里真正的他。

    她的叶枯,早就死了。

    在秋末最后的那一夜,冬荣缩在陈煜怀里,终是放声大哭,哭得撕心裂肺,彻底接受故人不在的残酷事实。

    那一年,冬荣二十七岁,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,她却觉得一生就好像已经走完了般。

    她摔了心爱的棋盘,看着散了一地的棋子,决心此生再不碰棋。

    只因,她曾在棋道大赛上一举夺魁,却无心害死了他。

    她爱棋,却更爱他。

    (七)

    时光如白驹过隙,一眨眼又过去了许多年。

    冬荣为陈煜诞下了两位公主,一位皇子,她对他虽无爱意,却早已在朝夕相处间化成了亲情。

    这些年她也时常去看夏灵,夏灵已有些疯疯癫癫,对她的敌意却日渐消去。

    毕竟是亲姐妹,在夏灵心神俱损、不堪重负,过早地结束生命时,她赶到岁府,见了夏灵最后一面。

    弥留之际,她握住夏灵的手,泪如雨下。

    她们轻轻说着话,闲道家常,说着幼年的趣事,夏灵笑容苍白,虚弱地嘱咐着她:“姐姐你照顾好煜哥哥,他也是极苦的……”

    办完夏灵的丧事后,冬荣竟然又拿起了棋盘,邀陈煜去后山的竹屋,再下一盘棋。

    陈煜许多年没与冬荣下过棋,此番受邀欣喜不已,只道冬荣终于放下过往,不再执念深种。

    星月下,两个人对坐,风过嫣然。

    一样的花海,一样的竹屋。经年后的心境却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冬荣拈起一颗白子,淡淡道:“夏灵临终前还惦念着陛下,托臣妾照顾好您,让您喜乐无忧……”

    陈煜闻言默了默,一声叹息,感慨万千。

    冬荣却接着道:“她还说,陛下亦是极苦的,幼时便被人虎视眈眈,不敢松懈片刻,还得忍受双生胞弟离去的残酷事实……”

    声音轻轻凉凉的,却如一记重锤砸下,叫陈煜霍然抬头,煞白了一张脸。

    风吹山野,天地肃杀。

    冬荣依旧面不改色地下着棋,看也不看陈煜一眼,只淡淡地叙述着,在月下将掩埋多年的真相一点点揭开……

    东穆皇室有个不成文的继承规矩,若妃嫔诞下双生儿,其中任何一个都无法成为储君,唯恐将来登位,因面孔相似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。

    所以,当皇后在几十年前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,诞下一对双生儿时,几近绝望。

    那时六皇子尚是腹中五个月的胎儿,皇后与其母妃德贵妃正斗得厉害,她本以为先德贵妃一步诞下龙裔是个大好机会,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诞下一对双生儿。

    按东穆皇室的规矩,她的两个孩子在出生的这一刻,便失去了竞争太子的资格。

    外头风雨交加,屋里的皇后抱着两个孩子,哭得万般不甘。

    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点,等德贵妃诞下皇子,封为太子时就来不及了。皇后在穷途末路之际,与身边心腹对了对眼色,狠狠心,含泪捂住了小儿子的口鼻,直到那个小生命不再挣扎才松手。

    尸骨被葬在了皇宫后山的一片竹林之中,皇后到底不忍心让孩子流落在外,远离自己,她命人在坟头种了一片花海,盖了一间竹屋,聊慰思念与愧疚。

    就这样,皇后诞下一位龙子的喜讯传出,圣上龙颜大悦,为孩子赐名“煜”,将其封为太子,疼爱有加。

    满宫烟花爆竹间,没有人知道,一条小生命曾来过,曾在母亲怀里发出过自己的第一声啼哭,却戛然而止在母亲的手下。

    皇后有了太子陈煜,地位愈加巩固,却也难以忘记自己那个做出牺牲的小儿子,她为他取名“烨”,命人将他的生辰八字偷偷烧在了后山坟头。

    陈煜,陈烨,双生的兄弟,命运却在出生那一刻就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一个成了众星捧月的太子,一个却自称是魅。

    陈烨被葬下时尚未死去,适时月拂大地,山间精怪出来吸收天地灵气,偶然发现了垂死的陈烨,救下了他的性命,抚养他长大。陈烨便以魅妖自居,不再见外界天日,每日在山间游荡,独自守着竹屋,看斗转星移,孤苦长大。

    心里不是不恨的,同为双生儿,哥哥陈煜是高高在上的太子,他却被亲人抛弃,流落山间。

    所以在陈煜大婚时,陈烨躲在窗外,想掠走太子妃,吓他一吓。但还没等陈烨有所行动,陈煜随手掷出去的酒壶,已经砸中那个替嫁入宫的倒霉太子妃的额头了。

    啼笑皆非的一夜就此过去,陈烨开始留意陈煜的太子妃,那个嗜棋如命的岁家小姐,岁冬荣。

    陈烨也极喜欢下棋,山间偶有狐妖兔精与他对弈闲聊,但大多数时候,都是他自斟自饮,自说自话,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。

    那夜冬荣无意中闯入后山竹林,他坐在屋顶上回头望见她,不知道有多欢喜。

    他和她下棋,和她说话,和她去做很多很多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做的事情。

    枯槁般的生命像一下子有了色彩,他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冬荣,爱上了带给他无数快乐的冬荣。

    但他又害怕,害怕冬荣知道真相,当他是个异类,所以他骗她,直到骗不下去,他才说,他叫叶枯。

    叶即烨,是他母亲取的名,枯,则是他多年孤苦如枯槁的生命。

    陈烨,叶枯,在那年冬荣去参加棋道大赛后,满心期待着她回来,却被哥哥陈煜派人烧死在了花海里,尸骨无存。

    他们的事情到底被陈煜发现了,心思缜密的太子却不动声色,趁冬荣去参加棋道大赛时,杀了自己那个不该存在于世间的弟弟。

    陈煜还编出一套说辞,骗过冬荣,一骗就是十几年。

    他本以为,岁月还那样漫长,他总能叫她忘却陈烨,爱上自己。

    但其实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。

    他更算不到的是,幼时无心对夏灵吐露的烦恼,竟会在夏灵临终前无意告诉了冬荣,叫冬荣一查到底,找出了全部真相。

    上天果然是公平的,是你的便是你的,不是你的,纵然怎样强取豪夺,到头也是枉费心机。

    (八)

    皇后出殡那天,举国哀丧。

    陈煜身披缟素,送了冬荣最后一程。

    他想,穷尽此生,他也无法再忘却她。

    那一夜,将调查来的所有真相铺开时,冬荣的嘴角却渐渐漫出鲜血,他大惊失色,这才知,冬荣早在自己下的白子上抹了毒。

    浸过毒汁的白棋,在棋局游走间,丝丝缕缕地钻入冬荣体内,叫她无力回天,终能解脱。

    她说,原本黑子也是要浸泡的,但她到底不忍心。他是她几个孩子的生父,是整个东穆的国君,是所有黎民百姓的希望。

    她对他亦有情,是多年相伴下来的亲情。

    但她唯一爱过的,只有她的叶枯,她可怜的陈烨。

    风吹长发,她望向夜空,唇边含笑,眸光渐渐涣散。

    她这一生下过那么多盘棋,纷纷扰扰到最后,闭上眼,却只记得一盘,一盘星月下,黑子被白子包围,她即将胜利时,执黑子的那个人却对她狡黠一笑。

    “我的规矩便是棋色相反,所以,白子胜我即胜,你输了。”


    第(3/3)页